星星知道名字23（上）
23.（上）
埃尔隆德
超倍的加速度并没有产生料想中的压力，只是耳边偶尔传来嗡嗡声响提示着当前已不在地面。卡扎督姆的“天梯”拥有着最先进的技术与最安全的保障，舱厢内的座椅柔软舒适，向外凸出的气泡型观景窗即缓解了舱内的压抑，又安抚了恐高者的紧张。一段时间的平稳攀升之后，窗外的景色已经数度变换，那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的。星球上的背影区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增加，地平线模糊朦胧，没有形状。黑白之间的界限宛如潮线，在昏灰的天色中混淆不清，追逐而去，渐渐地远离，消失于无尽无边的空旷之中。极目远望，孤山山峰在视野的边界处若隐若现，劈开混沌的缝隙，闪烁着云母的光泽。是爆炸，那些借助飞船燃料所引燃的爆炸，宛如花朵般，时而明晰，时而柔和，在即将到来的长夜中间歇绽放。
长夜漫漫，凛凛险恶，遥远太阳的微光能否刺破如墙的黑暗？
时间缓缓流逝，脚下天梯舱板的震动频率逐步抬升，嗡嗡的声响变成了听不见的高音，迫不及待，拥簇而来，刺着耳膜生生发痛，好似躲藏在深处的幼崽啼哭，唧唧哼哼，没完没了。埃尔隆德有点紧张，一种难以解释的不适感以一种微妙的方式攫住了他。必然，这里很安全。灾难爆炸，事故失压，突发缺氧……不，他不留痕迹地甩甩脑袋，试图甩去那些不切实际的臆想。过去的经历确实存在，但于他而言只是些无意义的逝去碎片，他想要说服自己，可情感在理智的掌控之外隐隐发难，不同维度的感受彼此争斗，更加困扰，更加焦虑，令他几乎就要陷入一种形而上的被迫的不安状况。
埃尔隆德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像是呼出那些不安一样将肺里的空气以最缓慢的方式一点点赶出。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他攥紧拳头闭上眼。
“你不太舒服？”简单的字音打断了他，是瑟兰迪尔。
“还行。”他只是有点累。
“你要是不舒服，请靠在我的肩上。”一只手以最温柔的方式盖在他那因用力而泛白的手背上。
在此时，就此刻，仿佛有股涓涓暖流随着那轻柔的言语从交叠的双手间流进他的心里，很慢很慢，就像幼芽孕育春花开放，是一个很慢但持续不断的过程。埃尔隆德垂下眼，他没有说话，任凭对方握着自己没有说话。身体暖和了起来，不再那么冷的可怕，就好像自己开始无声无息地燃烧一般，也许这火正是由那只左手的体温所点燃，如此温热又如此舒坦，总之，他平静了不少。
“我觉得你……”瑟兰迪尔努了努嘴，没说完。埃尔隆德抬眼看向他，船长耸耸肩，转过脸，换了个话题，“我们快到了。”
“是。”
咔哒一声轻微的震动，舱厢停止了运作，“天梯”到了尽头。废弃天梯的顶端没有链接对接舱，而是一个圆盘状塔型的观景平台，像一个巨型的甜甜圈。瑟兰迪尔拉下面罩，解开安全带，比了个手势，率先走向客舱的安全门。他走了两步，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原路折返，站到了仍坐在座位上的埃尔隆德面前。
“你……？”领主想发问，瑟兰迪尔动作利索地从对方的腰带上抽出一段绳索，将搭扣的一端扣在自己的腰带上，拽了一下，很牢。
“这……”
“红色按钮收回绳索，绿色按钮放出绳索。”
“但是……”
“你要是觉得不对劲。不要犹豫，马上按下红色按钮。”
“我可以……”
“舱室之外已处于近地轨道，在我们进入环带前，会有短暂的失重现象。不过没关系，环带上应该仍保留着人工重力。”
“你……”
“先别说话，听我说。”瑟兰迪尔垂下身子，笨拙但极其坚定地把一只手放在埃尔隆德的脸上。他注视着对方，目不转睛，珍而重之，“我不知道你害怕失重的原因，我也不会要求知道这个原因。我所要求的仅有一点，那就是，放心，有我在。”
最后的那个重音就像鼓点一般敲在心上，震开不安，掸飞苦恼，就像所有的一切瞬间被风吹开了似的，没有了，消失了。埃尔隆德原以为自己不会那么简单就被几句话影响，但他确实也不再紧张呼吸，冷静和严谨重新归位，劣势的心境已经改变。他抬手揽住对方的肩，按下，神情坚定。没有事情再可以动摇他。他贴着瑟兰迪尔的耳边，几乎埋进了那明亮的金发里。声音因为过近的距离显得模糊不清，意蕴却强过撕喉叫喊，“谢谢。”
瑟兰迪尔笑笑，没有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这是自然，除此之外没有其它。他拍拍埃尔隆德的肩，直起腰，转身再度大步走向安全门，披散在身后的金发随着走动的气流偶尔飘起，看起来宛如一面张扬的旗帜，倜傥从容。
放心，有我在。
埃尔隆德最后深吸一口气，拉开安全带，起身跟上。
三分钟的失重飞行只是个短暂的过程，在助力器的协助下，他们很快地就到达了G区医疗舱的底部。这里是充满导管缆线加压器阀门的世界，有一个应急舱口，通向对接舱。瑟兰迪尔小心翼翼地转动舱底的气密闸转盘，用肩把它顶开，一小段的安全梯在舱口的背后向内延伸，他抓住安全梯的扶手，朦胧的白光从对接的敞口边缘微微透出，珠灰色的影子拖曳在他的手上。瑟兰迪尔拉住梯子，调节方向，施力将自己提入室内。埃尔隆德紧跟其后，他向上仰望，星星点点的灰尘颗粒在阴冷的通道里宛如星辰一般沉浮不定。对接舱的通道很短，经由一个小型的椭圆应急加压舱室，直通G区的医疗舱。瑟兰迪尔和埃尔隆德穿过通道后，顺利地进入了环带医疗舱。
医疗舱出乎意料地保存完好，也许是因为默认的人道主义公约，也许只是纯粹运气好。瑟兰迪尔走到主控台边，思索了一会，选择激活一条应急线路。身后对接舱的通道阀门随着按键的按下迅速关紧，空气猛然冲入，发出嘶哑的气流声。瑟兰迪尔眼睛牢牢地盯着面板上的气体指标读数，直到阈值上升突破红色警戒线进入绿色区域后，他才松了口气，比了个手势，率先解开了面罩。
“正常。”
失重的眩晕逐渐消退，坚实的地面触感回归脚下。环带上一片寂静，落着灰尘的玻璃罩外星空闪烁着冰冷寒意，带着迷幻般的闪亮，看上去像一张撒着银粉的墨水画片儿。
“当年马戏团表演的地点离这里有多远？”
“在B区的小广场。不远，也不近。环带上舱区之间交通是依靠小型滑行艇，但是现在，”瑟兰迪尔向着窗外张望。G区医疗舱位于环带的东侧，朝向星球南半球，俯瞰着一个下沉式飞船起降港。可惜眼前的港坞已被摧毁，扭曲变形的金属框架，焦黑脱水的有机物，如同郊游结束后的垃圾，人走了，物却被留下，冰冷丑陋。“我们必须想一个别的办法。”
“防护服里的氧气可以支持我们徒步到达那里吗？”
“可以是可以，但风险太大，不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建议使用里面存储的氧气，固定存量用完了就没有了。此外，防护服的内置循环净化器也无法无限量地进行氧气净化。”
埃尔隆德点点头，他原先的计划是先到达环带，然后去当年演出的场地，但是没有考虑到环带上的来往交通受到了毁损，这是很大的失误。
“为什么想去哪里？”
埃尔隆德环顾着四周，“卡扎督姆人体型矮小，却偏好奢华雄伟的建筑风格，楼堂馆所非长即大。不过到了太空却不同，这不比地面，节约空间就是节约能源，环带只能依照星球居民体型适度建设。而巨龙的体积比卡扎督姆人大出数倍，那么，事故发生之后，能够继续收容巨龙的地方的选择也不多。”
“马戏团当年确实一直驻扎在小广场等待最后的签证放行。好吧，如果你想过去，也不是完全没有途径。我们可以借助它。”瑟兰迪尔耸耸肩，指向远处。顺着手指的方向，有一个弹坑，静静地趴俯在巨大的复合纤维玻璃幕墙外的飞船起降港边。曲起的钢板，折断的管道，堆积的残骸，沿着炸弹留下的深坑向外扩散，凝着静止的形状，留出一个足够一个成年人通过的豁口。
“弹坑？”
“不，没那么远，在你身边。”瑟兰迪尔指的是视线近处医疗架上的一个体检容槽。圆柱形，钢化体，下端像是一台未安装完整的滑轮车，带有两个稳定支架，上端延伸出数条缆线，联接着一个显示屏。
“医疗槽？”埃尔隆德收回目光，盯着瑟兰迪尔手指的方向皱着眉呆滞了几秒。他在那一瞬间领悟了，不由地按着额头呻吟一声，“伊露维塔在上，瑟兰迪尔，你太疯狂了。”
“谢谢！”船长放肆地大笑，毫不在意地一手挥开垂在眼前的发丝，“这种型号的医疗检测容槽下端有个储存药液的压缩阀，我们可以在它的下半舱贮存空气并利用其压缩，之后借助喷射的空气作为动力前进，并通过调节阀口的压力控制前进的速度。据我所知，事故发生后，卡扎督姆改良了环带上的通风系统，为了检修维护的方便进行了重建。我们可以沿着通风管行进，也许有些冒险，但这不是最优的方案也是次优的方案。”
埃尔隆德望着对方，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地低语，“真是太疯狂了。”
“你不满意？”瑟兰迪尔抱起手，带着挑衅的自信斜着眼冲着身边的人挑了挑眉。
“为什么不满意。”意料之外，埃尔隆德竟突然话头一转，惊诧地眨眨眼，仿佛是听见了一件天大的怪事。他耸耸肩，放松地伸手滑向后侧，拍拍身边人的臀部，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喜欢。”便自顾自地向着医疗槽走去。
瑟兰迪尔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扶住自己的臀部，手臂搁那儿收也不是放也不是，玩笑缓解了压力。“老狐狸，现在怎么就不紧张了。”他摸摸自己的臀部咕噜一句，其实这并不讨厌，他甚至莫名地有点开心，哦不，错了，不是莫名地，是因为对方同意自己的计划而开心。
“等一下。”走在前方的埃尔隆德突然顿住脚，比了个停止的手势，瑟兰迪尔不解地望向他，“在这之前，我想到一件事，既然我们当前就在医疗舱，不如借此机会把那场事故的记录调出，可以在路途中浏览一下，也算是个参考。”
瑟兰迪尔赞同，“好主意。”他走向摆在一旁的电脑，拉出防护服上的数据线，摸索着在昏暗中辨析电脑的访问接口。埃尔隆德帮忙抬开堆压在电脑附近的杂物。
“只要找到当年份的医疗备忘录就好。重大社会事件会有很多次的记录，比如通讯回复，记者报道，机关陈述等等。但这次事件同时也是一场医疗事件，所以，我推测，当年份的医疗备忘录上将会有最详尽的最终总结。”
瑟兰迪尔点点头打开便携折叠键盘，十指灵动，以极快的速度敲击着。虽然当前环带主电源已被切断，仅剩应急电源持续工作，但万幸电脑的硬件并没有遭受损失，借助防护服上的动力源，开机程序没有遭受阻碍。
屏幕上先是出现了一条闪亮的横线，接着横线面积扩大，整个屏幕倏地亮起，一个要求键入密码的小方框随即跳出，阻碍了下一步的读取。
“访问权限？”
“小意思。”瑟兰迪尔不在意轻哼一声，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他极其灵活地输入指令，迅捷又老练，埃尔隆德还没看清，他就破解了权限，那小方框闪了两下便消失了。根目录列表浮现，大量的子目录不断下展，排列在屏幕上。瑟兰迪尔快速浏览着，选择了其中一个，下钻点击，驱动着程序调出数据，找到了目标文件并开始下载记录概要。“你先看着，”瑟兰迪尔按下回车键，将小键盘塞入埃尔隆德的手中，示意由其继续操作。他走到一旁，从随身的便携包里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仪器，开始调试。
埃尔隆德捧着手中的键盘，不明所以地看向那仪器。船长头也不回，解释道，“我要给‘安格拉赫尔’发射一个信号，作为告知。”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机械表，手中的讯号器有节奏地轻微震动着，“我们还有一小时四十七分，”片刻之后，手中的讯号器嘀地一声响动，微弱的闪光转眼而逝，“安格拉赫尔”收到了他的发报并予以回复。瑟兰迪尔盯着机械表挑挑眉，“四十六分。”
星光的银辉深深地映照在断裂的舱体上，曾经恢宏的让人惊叹的景象如今不过是些无望地漂浮在太空中的垃圾。埃尔隆德来不及感叹，面前电脑的读数条已经达到百分百，下载完成，当年事件的医疗备忘录全在这里了。事件说明按情节顺序分类清晰地排列在屏幕上。
“出发。”瑟兰迪尔收起装备，目光坚定地看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