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Electric Sheep 16（上）
16（上）.
埃尔洛斯自认阅历丰富，但在初见瑟兰督伊的那个刹那，仍难以控制地被一种荒谬的孤立无援的不适感如潮水般瞬间吞没。
是的，他对仿生人并不陌生。基于勒夫特公约，家族公司内雇佣着一定比例的仿生人。他们的任职范围颇为广泛，从最基础的一线搬运所直至需要智力的文秘办公室，各项工作无所不包。以埃尔洛斯为例，每天早上他一到公司所见到的第一位秘书，就是一位与人类极其相似模仿人类举止惟妙惟肖的仿生人。不过即便如此，仍不意味着他在见到瑟兰督伊时能保持淡定。不，别误会，他不是对对方与瑟兰迪尔一致的长相而感到吃惊，他是对那言谈举止，那丰富情感，那目的明确进行选择判断的能力而感到吃惊。瑟兰督伊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仿生人，他无限接近人类。如果拥有了自我意识，能自主行事，那么，这样的仿生人还是被认定为“物品”的仿生人吗？
“你……能稍微……”埃尔洛斯轻咳一声，制止了满脸好奇不住探头探脑的凯勒布莉安。他们正坐在湾区医院的等候区，等待埃尔隆德的检查结束。当然，这一同等待的“他们”不仅包括他和凯勒布莉安，也包括了从哥哥家中赶来的仿生人，凯勒布莉安探头探脑的对象——瑟兰督伊。埃尔洛斯撇过眼，不再看向那位相貌俊美的仿生人，朝同伴挥挥手，补充道，“这里是医院，不是剧院。”
“医院怎么了？”如同儿时一样，只要面对埃尔洛斯，凯勒布莉安总是说比想来着快，她撅起嘴哼哼了两声，拂去脸边的发丝，不着痕迹地收回外探的身子，挪回椅位上。走道尽头的医疗室门扇紧闭，隔绝了已知与未知，仿佛孤立于世界的边缘，潜藏在缝隙的深处。“我就好奇一下嘛。诶，埃尔隆德怎么还不出来，可真让人着急。”她叹了口气，转移注意般曲起手指轻叩着身下的座椅，特地压低的声音含混不清，“埃尔洛斯，埃尔洛斯，你说，瑟兰督伊是不是和瑟兰迪尔长得一模一样？”
埃尔洛斯没有回答。坐在一旁的瑟兰督伊倒是大方，直接转过脸朝她点点头。蓝色的眼睛，金色的长发，翘起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凯勒布莉安一怔，在那友善容光下不好意思地低垂下头。她害羞却又愉快地用眼角多看了对方一下，添了一句，“天啊，真像，像瑟兰迪尔一样好看。”
“我希望你能将重点能放在一个亟待关注的对象上，”埃尔洛斯皱起眉，避开瑟兰督伊的目光，一字一顿的语调颇为古怪，“我的腿受伤了。你不关心这个，却在评论一位陌生男士的相貌？”
“不是评论，只是好奇。而且，你的腿伤已经痊愈了。”
“我希望……”他没说完，凯勒布莉安突然一个旋身，生生将他吓了一跳。“你！”
“我怎么了？”银发女士嘴角弯弯，无所顾忌地凑前靠近，近得几乎相贴，近得仿若邀吻，“你说，我怎么了？”
埃尔洛斯不由地红了脸，“没……”
凯勒布莉安得意地挤挤眼，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碰对方那仍处于康复中的伤腿，一边似笑非笑，“我刚才听见你说‘男士’。是‘男士’不是‘仿生人’？埃尔洛斯，我没听错吧？你是在吃醋吗？”
“不，我只是在表达对你当前行为的不同意见。”缓过神的说话者迅速回了一个妥帖的笑容。他拉起凯勒布莉安的手放在自己的伤腿上。晨光透过窗台悄然洒落，停驻在他的脸侧，明亮又灿烂，“但是，作为一位心胸宽广的人，我不反对你的个人解读。”
“真的？”轻抚伤腿的手顺势摸了摸，换来一声满意的轻哼。凯勒布莉安放松身子，向后倒去，靠在椅背上彻底笑开了。“好，非常好。我喜欢你的心胸宽广。”光照融融，宛如甜美的蜂蜜，膨胀出一种清爽舒适的惬意，从昨夜至今一直不得放松的情绪在阳光下消匿无影不复存在，“埃尔洛斯，你哥哥检查结束后我们能去喝一杯吗？庆祝我的顺利归来？”
“个人意见，我反对大清早就喝酒，”凯勒布莉安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埃尔洛斯清清喉咙，继续说着，“但我不反对为了我哥哥的顺利归来而饮酒庆贺。”
“当然！”银发女士笑意盈盈，更加凑近，“为了埃尔隆德~”她借机摸了摸埃尔洛斯没受伤的右腿，被对方理所当然地拽住了手，十指相扣，“对了，我还有个绝妙的主意，我们必须邀请瑟兰督伊一起！他应该和我们在一起！当你把他带来的时候我就觉得……”
医疗室的门扇发出刷地一声轻响，提示音奏起柔和的鸣唱。两人匆忙停话转身，瞧见原先紧闭的大门向外滑开，结束了检查的埃尔隆德正从护理房中走了出来。
“嘿！亲爱的！”看见了他，凯勒布莉安翘起嘴角的弧度更大了，“治疗结束了？”
“结束了。”
“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埃尔隆德点点头，眼里含笑。
从昨天的绑架事件至今已经过去了接近十个小时。时间很长，时间也很短。天色转亮，黑夜逝去，黎明翩然而至，新的一天轻盈降临。
一切顺利。
格罗芬德尔在最后一刻逼停巨轮，顺利避免了冲撞港口可能引发的爆炸。埃尔隆德和瑟兰迪尔完成弹射，顺利逃脱沉船。教授在浮出水面之际被一根断裂的钢梁蹭到了手臂，不严重，简单的治疗便快速痊愈。瑟兰迪尔上岸后因心脏停跳被送进ICU病房，经过抢救现也脱离了危险。按照医生的诊疗，只要在72小时内完成心脏移植手术，他就能康复出院。虽然目前医院内没有适配的捐赠器官，但对于人人都存有备份克隆体的当今，这项手术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湾区医院已经向瑟兰迪尔先生的出生地医院发出申请，请求提供克隆心脏。考虑到对方位于火星，消息传递可能会受时差影响，”埃尔洛斯解释着，“不过即便如此，72小时也是绰绰有余。”
埃尔隆德建议，“等器官运回地球的时候就使用家族公司的运输飞船吧，这样速度更快。”
“放心，我都安排了。只要克隆器官装运上船，飞船即刻起飞。”
“医生呢？”
“器官一到就立即手术。”
“之后就能出院？”
“是的，心脏移植只是个小手术。”埃尔洛斯拍拍自己的哥哥，轻松地耸耸肩。他站直身子转向过道，伤腿的助力外骨骼不小心划过墙壁，发出一阵嘈杂的摩擦音。嘎嘎的共鸣尖锐刺耳，引得旁人侧目，大家尴尬不已。而直到这时，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瑟兰督伊才仿佛从睡梦中惊醒般猛地扭过头，睁大眼看向他们。
憔悴苍白的脸色，心不在焉的模样，曾经神采飞扬透着光艳的眼睛此刻却异乎寻常地黯淡脆弱。埃尔隆德叹息一声，走到他的面前，站住。
“……算上恢复时间，幸运的话也许72小时内瑟兰迪尔先生就可以出院了……”
埃尔隆德朝弟弟比了个手势，埃尔洛斯渐渐收起声音。教授凝眉垂目，担忧不解，不知道为什么一贯意气风发的瑟兰督伊在所有事情完结的现在却如此地闷闷不乐，不仅没有起身迎接自己，甚至，比告知瑟兰迪尔失踪的那一刻还要紧张。
“你怎么了？”埃尔隆德半跪而下，伸手揽住青年的腰，“不舒服？”
瑟兰督伊摇摇头，不说话，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了一个小圆粒。埃尔隆德认出那是自己临走之前留给他的纽扣，衬衣衣领往下数的第二颗纽扣，最靠近心的纽扣。
“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瑟兰督伊没有出声，只是将那枚纽扣留在掌心，直愣愣地看着看着。
“小笨蛋。”
埃尔隆德轻叹一声，双臂用力，干脆将其一把抱进怀里，转身坐回座椅上。
“你在担心瑟兰迪尔吗？”
瑟兰督伊垂下脸，绷紧了嘴角，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回答。那托着纽扣的手止不住颤抖，仿佛压上了千钧的重量。无法承受，却必须承受。凯勒布莉安冲埃尔洛斯递了个眼色，在他还想再说什么之前一把揽住他的胳膊。弟弟起初挣扎了一下，但最终摇摇头，驱动助力外骨骼，随着凯勒布莉安走远了。
“别紧张，他没事。”埃尔隆德揉揉瑟兰督伊的肩，碰碰他的胳膊，合掌握住他的手腕，尽量说服对方。他为什么如此的紧张焦虑，心绪不安？埃尔隆德不知道。“心脏移植手术结束后就能出院了。”
“我……”
“嗯？”
“我……我想去看看瑟兰迪尔，可以吗？”瑟兰督伊终于开口，意料之外又意料之内，“就一下，好吗？就一下，我很安静的，很安静……”
“为什么这么说，”埃尔隆德笑着打断，他压下心中的疑惑，将瑟兰督伊额前的碎发捋开，亲亲那秀丽的嘴角，“你是他的哥哥，你当然要去见他。”
“哥哥？”一道不易觉察的欣喜之光从青年的脸上掠过，那么飘忽，那么朦胧，快得不及捕捉，也许只是阳光产生的错觉。“是的……是哥哥……”瑟兰督伊咧开嘴，扑进埃尔隆德的怀里，用力搂住教授的脖颈，将脸埋在对方的肩上，“是哥哥！”
周围很安静，浅橘色的晨光愈发透澈，愈发明亮，好似一掬水晶。撒在胸口的金发流泻而下，宛如微光闪烁的金色湖水，跃动着珍珠色的晕彩。埃尔隆德腾出左手理齐瑟兰督伊翻乱的衣领，“我带你过去。”说话间，唇瓣扫过发丝，就像扫过最柔曼的羽饰，舒慰了心情。真好，一切顺利。“然后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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