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Electric Sheep 16（中）
16（中）
前往加护病房的途中出了点小意外。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注意到瑟兰督伊的项圈，以仿生人不得进入诊疗区为由拒绝探视，态度极其强硬。埃尔隆德没有退怯，他据理力争医疗场所无明文规定禁止仿生人的出入，同意提供信用地址作为担保，并适当暗示了对特种人限禁是一种的歧视行为。至此，对方才稍为缓和，不情不愿地予以放行。结果，短短一段不过百米的距离，却平白多费了不少时间。
瑟兰督伊满脸内疚，“对不起，我不该提这样的要求。”
“不，这是我愿意的，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教授淡然待之，他牵起瑟兰督伊的手握住，牵着他走向诊疗区，“而且，你有充分的理由。你是去探望你的弟弟，任何人都不能阻止。”
身边人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是……”是什么？正等着时，对方却先放弃了，合上了。最终，只留下一声咕哝，一声微弱的近似无声的咕哝。
这很反常。当然，任何人在说话前都有临时转念的可能，人类之间无法事事坦诚。但这样的瑟兰督伊却让埃尔隆德不免忧心忡忡。他用力捏捏对方的手，想要认真问问，今天的魂不守舍是因为什么？是昨晚的绑架事件令其压力过大？还是即将见到瑟兰迪尔令其欣喜过度？可惜无论哪种解释，都无法自圆其说。
然而，提问的机会稍纵即逝，瑟兰督伊虽面容古怪，却脚步飞快，仿佛有人驱赶一般毫不停歇直奔向前。教授没能开口，一个拐弯，目的地病房就已顿然而现立于眼前。
如果说相似，世上的病房是最为相似彼此无差。白墙、白窗、白床，千篇一律，单调乏味。但眼前这间却迥然不同，独立于所有一切。因为那位躺在护理床上的青年，一位双目紧闭肤色苍白罩着供氧面罩的青年。
“瑟兰迪尔！”
瑟兰督伊发出一声惊喘，声音不大，却怵心动魄。
“瑟兰迪尔……”他扑到床边，双膝跪下，以最小心最谨慎的姿势托起自己弟弟的手，将脸凑到那手侧，“看看我，看看我好吗？”洁白的被褥宛如初冬新雪，衬着沉睡之人的脸色更加苍白。等了许久，四周依旧肃静。瑟兰督伊睁大眼睛，看向站在门口的埃尔隆德，显得有几分慌乱，“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说已经脱离了危险……为什么还昏迷不醒？”
“他注射了诺达埃托啡，三天后才会醒来。”
“诺达埃托啡？强效昏迷剂？”金发青年皱起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联！”
“为了等到那颗克隆心脏。”
话语仿佛切中了什么开关，瑟兰督伊猛地一震，几乎栽倒，不得不向后倚靠在床沿边，“心脏？”
埃尔隆德虽不解，仍保持回答，“是的，瑟兰迪尔自己的心脏已经不堪重负。在完成手术之前他得依赖诺达埃托啡和供氧器才能维持生命。”
“所以必须尽快手术？”
“所以必须尽快移植心脏。”
“心脏……对……心脏……”喃喃的低语比梦呓大不了多少。瑟兰督伊的脸色猛地刷白，白得怵目惊心，怪异又恐怖，和病床上的瑟兰迪尔几乎不相上下。青年缓缓地点点头，再无表示，回过了身，继续将脸贴在瑟兰迪尔的手侧。
“心脏”不对吗？埃尔隆德愈发觉得古怪。从瑟兰督伊的表现看，明显是“心脏”这个词对他起了震慑。为什么？难道克隆心脏出了什么问题？难道克隆体无法顺利运回地球？想到这里，一阵无法描述的寒意骤然袭遍埃尔隆德全身，“瑟兰督伊，你怎么了？是不是瑟兰迪尔的克隆体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克隆体出了问题？”
“出了问题？”对方抬头看向自己，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见，那嗓音凝固了一般干哑，只会回音般地不断重复。
“瑟兰督伊！”他万分紧张，几乎喘不过气，难道事有变迁，难道又有新的波折，“快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克隆体……”青年垂下了脸，淡金若银的睫毛微微相触，小动物般惊惶不安。埃尔隆德拽紧拳头，抑制不住战栗，但对方抿了抿嘴，又抬起了脸，异样急切异样谨慎地笑了，“没事，克隆体很好。我只是想和瑟兰迪尔说说话，可惜来不及了。”
古怪，古怪，古怪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是真的没事，还是装装样子？埃尔隆德无所适从，暂先接受了这个解释。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缓和，“怎么会来不及，等瑟兰迪尔醒来后，你们想说多久就可以说多久。”
“等瑟兰迪尔醒来？”
“对，等他醒来，不会超过72小时。”
“可我却等不了这72小时。”
埃尔隆德皱起眉，“瑟兰督伊？”来不及细问，对方抢先换了个话题。
“对了，你知道昨晚我梦见了什么吗？”
他不知道仿生人是否和人类一样，会入睡会做梦，但他知道瑟兰督伊有话想说，他顺着对方的口气，笑了笑，“梦见了什么？”
“梦见我变成了一只羊。”
“羊？”
“一只绵羊，长着弯弯角的绵羊。”
“那一定很可爱。”
“当然，我向来很可爱。”青年皱皱鼻子，做了个滑稽的表情，“我梦见我在梦里不停地跑，跑啊跑啊跑，我以为我会这样一直跑下去，但突然之间，却跑不动了。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手术台上，两个穿着白大衣的人站在一旁。我笑了，我不害怕，因为我一直在等这一刻。我对他们说，开始吧。其中一人点点头，把手按在我的胸口……”
“瑟兰督伊！”这个梦让埃尔隆德背脊发凉，加重了他的疑虑。他想阻止瑟兰督伊，却不知道以什么理由阻止。快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对吗？
青年的嘴角挂着难以言表的微笑，继续说着，“……像拉拉链一样就把我的胸口剖开了。他们剖开我的胸口，看着我的心脏，看了很久，最后，失望地摇摇头说，这不能用。我听了很生气，我的心脏明明是最好的心脏，为什么不能用。我要反驳他们，我低下头，将脑袋凑近胸口。我努力看，努力看，我看见他们说的对，那里没有心脏，那里只是一个老旧的吧嗒吧嗒作响的电子器。怎么会这样！我吓呆了，简直发不了声，我明明有个会跳会动的心脏，为什么现在变成了电子器！那两人嫌弃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不是真正的羊，是电子羊。电子羊没有用，电子羊要被扔掉。我紧张极了，想要回嘴，但喉咙里却发出了吧嗒吧嗒的电子音。我吓得大叫，可吧嗒吧嗒的声音也随之更加响亮。我叫啊叫啊，在那个瞬间，我被惊醒了，才意识到这是做梦，我正躺在你的床上，手里还握着这枚纽扣，而那吧嗒的声响其实是敲门声，是埃尔洛斯先生前来接我去医院。”
“瑟兰督伊……”
“你说，这个梦有趣吗？”
“瑟兰督伊你……”
“我觉得很有趣，”他慢声细语，咬文嚼字般缓缓地说着，“因为这是做梦，只要醒来，我就不是没用的电子羊，我是有用的仿生人。”
“不对！不能用‘有用’这个词！你不能这样说！人的价值不是以有用没有来评价。”埃尔隆德心里发急，他听不懂瑟兰督伊话里暗示的含义，他怕那深埋的意味过于沉重自己无法承受，为什么会这样？他急需一个词，一个强有力的词，来武装来鼓励！可是，又该武装谁？鼓励谁？“‘有生命’！对！‘有生命’！你不是没用，你也不是电子羊，你是一位‘有生命’的人，你不能以有用没用评价自己！”
青年抬起眼，安静地看向对方，蓝色的眼睛宛如最纯净的矢车菊花瓣，很清很亮，“埃尔隆德，”他竖起手指贴在嘴前，轻声说着，仿佛怕吵醒睡着的瑟兰迪尔，“我问你，你害怕孤独吗？ ”
“是的，我害怕。有时我在凌晨时分突然睁眼，身边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我会害怕。我怕黑，我怕静。我怕未来形单影只，”他急切回应，拉起瑟兰督伊的手，合掌握住，“我希望身边有个人，在我睁开眼的时候就能看见他，在我闭上眼的时候就能摸到他，和我一起抵抗孤独面对未来。你愿意成为这样的人吗？在我的身边陪着我？让我不再害怕？”
对方笑笑，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对不起，我不知道人类的情感，我也不理解人类的想法。我是仿生人，不是真正的人。”他轻轻挣开相握的手，转头看向病床上的青年，“但我知道瑟兰迪尔也会害怕。父亲过早离开，战争仍在肆虐，他独自一人返回地球，那么无助，那么寂寞。我知道他总是半夜惊醒，在无人陪伴的日子里抱臂发抖。对不起，对不起，”抱歉低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对不起，没能陪着你……对不起，希望你能不再这样……”
“瑟兰督伊，”埃尔隆德慌忙出声打断，“我能解决这个问题。让我们在一起吧，我们三人在一起，大家都将不再孤单不再害怕。有你，有瑟兰迪尔，还有我。”
“谢谢。”他露出微笑，但那笑容太不自然，盈满了悲戚，比哭泣更加让人揪心。
“你愿意吗？”
“多好的主意，在一起，我希望你们能在一起。”他答非所问，笑了笑。他轻柔地摊开弟弟的手，将那枚纽扣放在掌心中，接着，又从自己的无名指上退下埃尔隆德所赠送的戒指。在下一步如何处置的问题上，他看起来似乎犹豫了，将戒指留在指尖，恋恋不舍摩挲着。
“你知道爱达石是什么意思吗？”他突然发问。
埃尔隆德皱起眉。
“你应该知道的，”瑟兰督伊轻轻笑着，“你是堂堂的教授，不会不知道火星殖民地的习俗。”
“‘浪漫的相遇’，”埃尔隆德长叹一声，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当然知道，“钻石贸易受阻时期殖民者们曾用它作为婚戒的替代品。”
“我说过，我是在地球出生的，从没去过火星。”
“我只是想送你一个礼物。”
“谢谢，我很高兴，真的，”羞怯的声音混杂着说不出的哀伤，他最后看了一眼戒指，将它一把摘下，“很高兴……”他手一抖，戒指便滑入了瑟兰迪尔的掌中，和那枚纽扣挤在一起，闪闪发亮，“瑟兰迪尔是在火星出生的，他是真正的火星移民。”
为什么要强调这个？越来越多的不安堆叠而起，弥漫开来，仿佛有形一般，挤满了整间病房。埃尔隆德无法控制自己，“瑟兰督伊，我只是想送你一个礼物。”
“别紧张，”他耸耸肩，“我也只是想和瑟兰迪尔说说话，可惜来不及了。”
“来的及！再过72小时他就能清醒。”
“因为72小时内心脏就能送达手术就能完成，对吗？”
埃尔隆德一时无法肯定，难道自己说错吗？突如其来的恐慌如巨石，压着他，迫着他，让他徒劳张嘴，却没能发出声。
“不，不需要72小时。”瑟兰督伊眨眨眼，似乎被埃尔隆德张口结舌的样子逗乐了，之前的犹豫沉闷一扫而空，气氛再度轻松活泼。他探手拂去瑟兰迪尔额前的碎发，垂首吻了吻前额。他看着瑟兰迪尔，眼神里充满了爱怜，“你知道，瑟兰迪尔是我的家人，我最宝贵的弟弟，我会尽我的全力用我最好的一切关心他爱护他，尊重他守护他。”
“我相信你。”但这誓言是为了什么？
瑟兰督伊笑了，真正的笑容，最美的笑容，初见之时那自信又坚强的笑容。他站直身子，认真而又专注看向埃尔隆德，微弯的嘴角小小地翘着，“不需要72小时，瑟兰迪尔很快就能清醒。”
“很快，”教授点点头，笨拙回应，“对，很快，当然，很快，心脏移植只是个小手……”
埃尔隆德没能说完，也无法说完，因为瑟兰督伊的下一句话如迅雷闪电骤然劈下，震颤轰鸣，完全颠覆了世界。
他按着自己的胸口，他说，“需要的心脏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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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瑟兰督伊是仿生人不是克隆体，至于克隆心脏为什么会在他身上，下次更新会说清的……本来计划这次就能说清的，结果又拖戏了……┑(￣Д ￣)┍